《阿灰小传》上(2)
(六)
婚姻是一生的大事,狗也如此。平安街的母狗比较少,品种、模样也都参差不齐。一般情况下,名贵的要找名贵的配种,好看的要找好看的联姻,品种一般、模样普通的自然物以类聚,不过也有例外,比如老于为了给儿子安排个好工作,不惜将自己漂亮的贵宾犬阿美嫁给了刁副市长那条头脑简单、四肢发达的大狼狗阿诺。如今的年轻人都自由恋爱,父母很少能替他们在婚姻上作主,所以就通过狗之间的联姻来促成自己的好事。
在平安街适龄未婚的母狗中,阿咪无疑是最出众的了。傍晚散步的时候,很多人都主动跟毛大婶攀谈,目的是让狗之间建立感情,可毛大婶没说两句话就转弯躲开,几次之后,他人就知趣得不再打阿咪的主意。
街上搭讪不成,就主动登门拜访,以显示诚意。这不,散步结束后,杨老侨带着爱犬阿洋来到了毛舍门前。
杨老侨这位自称留洋几十载的老华侨其实只在国外呆了几年,接触的也主要是些被子女带过去的中国老头,基本都是用汉语交谈。不管跟外国人还是中国人交流,他总是握有发言的主动权,导致外国人总要努力理解他的肢体语言和他自创的杨式英语,因此他也很难学到真正的英语。不过他回国后总要卖弄几句,来标记他归国华侨的身份,所以就将他模糊记忆里的英语单词胡乱拼凑在一起,带有典型的中国风味,比如说他从澳大利亚带回来的阿洋,就被他称为自己的knowme——知己。阿洋究竟是什么品种谁也说不明白,祖上不知杂交过多少次,导致面目全非、不伦不类,而且竟长出了一缕山羊胡,倘若脚再是两瓣的,放到羊群里准看不出来。怪不得杨老侨刚到平安街时,别人都好奇地问:“杨先生,别人都遛狗,您怎么放羊啊?”气得杨老侨无言以对。阿洋没有杨老侨那种顽童性格,老实得很,除了傍晚散步外,一直呆在家里看电视,所以杨老侨特意给它买了一台大背投,每当它看到草原上的绵羊在奔跑时,便不由自主地在屋里跑来跑去,兴奋地大喊大叫,看来它的祖先一定是牧羊犬。
杨老侨敲了几声门,顺便溜出一句:“Excuseme?”
毛大婶打开门,只见两个带着红领结的“怪物”立在门前。
“我当是谁呢,吓我一跳。”毛大婶辨认了半天。
“最近气色不错啊,MissMao。”杨老侨嬉皮笑脸道。
“你才死猫呢!快说,有何贵干?”毛大婶不耐烦地问。
“别站在门口啊,我们进屋坐下谈,OK?”杨老侨反客为主道。
毛大婶没有办法,只好将他们让进屋里。杨老侨一进屋就四处张望,而阿洋则乖乖跟在后面,老实得像古时大家闺秀身后的丫环。
“老妹妹,怎么没look到贵千金阿咪啊?是不是正在梳妆?”杨老侨笑嘻嘻地问。
“我家阿咪可不如你家阿洋会打扮。”毛大婶不屑道。
“NoNo,阿咪不需雕饰便可美轮美奂。”杨老侨出去的这几年,外语没学好不说,连自己的语言也难以驾驭了,正应了那句成语——邯郸学步。
“这不是你那国外,少整这些洋词。你的来意我知道,实话告诉你,阿咪现在还小,不会考虑结婚的事,别说是你家阿洋,就是布什的狗也不嫁!”毛大婶的话斩钉截铁。
“小?都快3岁了,再等下去就成没人要的oldwomandog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老母狗啊,到时候想嫁都嫁不出去。”
“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你!”
“What?嫁给我?你可要把话说清楚,不要骂人啊。”
“骂你怎么了?你以为从国外回来就了不起了?你以为找条洋狗就攀高枝了?我呸!”
“你这个老寡妇,自己嫁不出去还不让阿咪出嫁,我好心带阿洋来提亲——”杨老侨发现毛大婶的脸色铁青,感觉自己的话也有些过分便嘎然而止,略表歉意说:“Sorry。”
“你骂我什么?骚?我——”毛大婶火冒三丈,冲进厨房准备抄家伙。
“谁骂你骚了,我刚才是向你说对不起。”杨老侨见势不好,边辩解边撤退。
“你这个假洋鬼子老光棍,老娘和你拼了!”毛大婶手执擀面杖向杨老侨杀来。
“Help!Help!救命啊!”
顷刻间,唾骂声、打斗声、求救声、犬吠声、脚步声、邻居开门声,群声混杂、响彻夜空。
(七)
无论谈什么事,都要讲究语言艺术。杨老侨不仅提亲失败,而且伤痕累累,其他那些准备登门提亲的也纷纷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吕诗人得知杨老侨的遭遇后,并没有放弃提亲的计划,但也没有马上去毛舍,而是避避毛大婶的火气,然后按自己的方案行事。他选择的时间也是茶余饭后,不过他与阿贝则是不加修饰,休闲随意。吕诗人有个特点,也可以说是怪癖,他到别人家从不敲门,而是大声念门口两侧的对联,念罢,门自然打开,无需问个你我。
“孤独自有欢笑陪,寂寞亦有亲情伴”,吕诗人晃着脑袋说,“好联。”一切都完成得很自然,但唯一不同的是,门没开。吕诗人微微一笑,又深情饱满地朗读了一遍。这次门开了,不过是身后的门。吕诗人顿了下嗓子,提高嗓门背诵了一遍,毛大婶这才把门打开。
“是吕老师啊。”毛大婶的火气看样子已经消掉了。
“不要那么客气,叫我小吕就行,要不干脆叫我‘小两口’也罢。”
“你可真会说笑,快进来坐吧。”毛大婶被吕诗人的话逗笑了。
吕诗人进屋后,不像杨老侨那样东张西望,而是稳坐沙发,将阿贝置于身边。“老嫂子,最近一切都挺好吧,我现在忙着整理诗稿,很少出门访友,也就没抽出时间来看你。”
“瞧你说的,我一个人习惯了,再说我也喜欢清静。来,喝茶。”毛大婶给吕诗人沏了壶茶,给阿贝抓了一把狗最爱吃的点心。
吕诗人虽然稳如泰山,可阿贝却怎么也稳不住,左顾右盼、前仰后合。
此时阿咪已经睡觉了,毕竟早上起得太早了。
“嫂子是个勤快人啊,家里收拾得既整洁又干净啊。不像我那口子,散完步就去老马家打麻将,家里乱七八糟,幸好阿贝懂事,不但不给我添乱,而且还帮我整理。”吕诗人用力按住阿贝四处乱转的头,并轻轻地拍打着。
“是嘛,呵呵,平安街懂事的小狗可不多啊,我家阿咪都被我惯坏了。”
“其实,懂事也好,不懂也好,都不要紧,我们能在一个小狗身上寄托什么?它们当不了保姆,当不了保镖,只消费无收入,而且还要人去宠爱、去陪伴,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付出那么多的情感、精力和金钱去养它们?不就是图个乐儿、解个闷儿,不就是想重温儿女在身边的日子吗?”吕诗人专戳毛大婶的痛处。
“小吕啊,你别再说了,你已经说到我的心坎上了,”毛大婶眼圈似乎已经湿润了,“唉,儿女啊,有时候真不如这身边的小狗,它们不会说话,也不如人聪明,但它们却比人更懂得一些简单的道理,至少它们懂得回报。狗这种动物啊,有人味。”
“嫂子您说得真好,人没必要那么骄傲自大,很多时候应该俯下身子向它们学习。”吕诗人拍了拍已经睡着的阿贝,顺便将它叫醒。
“是啊,”毛大婶沉默了一会,然后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的眼泪,说,“茶凉了吧,再倒碗新的。”她端起茶碗走进了厨房,趁着倒茶的工夫再抹一把眼泪。
吕诗人感觉已经与毛大婶产生了思想上的共鸣,又不露痕迹地夸奖了阿贝,该是直入主题的时候了。“嫂子,今天怎么没看到你家阿咪呀?”他轻呷了口茶,很自然地一问。
“不知道最近怎么了,天刚一黑下来就想睡觉,而且饭量也越来越大,这不,散步一回来就进屋睡觉了。”
“果真如此啊。”吕诗人轻声念叨,但足以让毛大婶听清楚。
“怎么了?”
“就是一些关于阿咪的传闻。”吕诗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。
“快说,阿咪怎么了?”毛大婶焦急地问。
阿贝此时也伸直了耳朵。
“都是刮进耳朵里去的。听一些人说,每天早晨天没亮,一条狗就守在你家阳台下,而阿咪就给那条狗扔吃的。”
“我想它也不可能吃那么多啊,你知道那是谁家的狗吗?”
“不清楚,好像叫什么‘阿灰’。”吕诗人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。
“阿灰?”毛大婶怒吼一声,吓得阿贝差点跳起来。
“怎么了?难道那个阿灰是条野狗?”
“比野狗还野,而且又脏又难看,我上个月刚跟城管反映过,希望把它赶出平安街,可他们都说赶个人好办,赶条狗除非把它杀了。我心肠软,就没再提这件事,没想到这回竟欺负到我头上来了!它肯定威胁过我家阿咪,不然依阿咪这样饭来张口、衣来伸手的娇贵性格,不会每天早起喂它吃饭,会不会,它把阿咪——”毛大婶情绪有些失控,失声大哭起来。
“嫂子您可千万别急,不值得为那么条野狗气坏了身体。”
“我能不急吗?阿咪可是我的命根啊。”毛大婶由恸哭变成了哀号。
阿贝也在一旁吼叫。
“嫂子您先冷静一下,我有一个办法。”吕诗人用一种胸有成竹的口吻说。
毛大婶慢慢稳定了情绪,准备听听吕诗人的高见。
“阿咪是您的宝贝、您的命根,这不假,但它毕竟是个宠物,不是人啊,所以您也无须用人的那套伦理法规去约束、衡量它们的行为。狗有狗的价值底线和伦理观,那是它们的本能决定的,我们无法将人类社会的观念强加给它们,因此,我们要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,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就可以了。”
“我是怕阿咪生出个野种。”
“谁会在背后嚼您家小狗的舌根子?狗和人毕竟不同,再说后代是无辜的。”
“都怪我没有看好。”
“不需要自责,狗骨子里还是充满野性的。”
“那你的办法呢?”
“很简单,只要您愿意。”
“是不是让我家阿咪和你家阿贝——”
“没错,您意下如何?”
“其实你一进门我就猜到了,我心里想,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,但听了刚才那些话,我又——”
“没关系,您仔细考虑,这件事勉强不得,即使狗也不能随便往一块凑合,您说是吧?”
“是,是,只不过我担心以后见不到阿咪了。”
“哈哈哈,都什么社会了,我们不分雌雄,阿咪在我家呆多久就在您这呆多久,而且只多不少,如果您想它了,可以把它接回来常住,大不了阿贝也跟您在一起就是了。”
“那我就放心了,不过还要看它们是否愿意才行。”
“这个当然,只要多给它们在一起的机会,感情是很容易培养的,不像人那么复杂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
“时间不早了,我们该回去了。”吕诗人站起身,阿贝也兴奋得摇起了尾巴。
“稍等。”毛大婶从厨房里拿出一包高档狗食点心,塞给吕诗人。
“我也没带什么礼物,”吕诗人接过点心,对阿贝说,“快谢谢毛大婶。”
阿贝“旺”了两声,又站起身作了两个揖。
“老嫂子,我再提醒您,野狗不但伤人,传染病也是不得了的,切记。我走了,请回吧。”
吕诗人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毛大婶一阵哆嗦,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